福尔德：从斗牛犬到丧家犬的命运转移

红周刊特约 殷翎

从评选名单上“最成功的CEO”到“痛苦指数最高的CEO”，需要多长时间？

答案是1年。

如果把这样一个故事写成小说，那么按照“三要素”原则，在“时间”之外，另外两个要素的答案分别是：

地点：华尔街

人物：福尔德

挨揍丧家犬

华尔街真正的恐慌，开始于2008年9月15日。那一天下午4时，当到纽约证券交易所参观的6位挂着北京奥运会金牌的美国女子足球队员敲响闭市铃声并热烈鼓掌时，满场证券交易人员却表情木讷，兴奋的只有一向惟恐天下不乱的“无冕之王”，他们的镜头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雷曼交易席位区，出现频率最高的解说词是“雷曼破产”。当天，雷曼股价狂挫95%，道指单日下挫504.48点，跌破11000点，创下2001年“9?11”以来最大跌幅纪录。

雷曼的破产，使从去年次贷危机以来华尔街人一直压抑的惊惶情绪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而CEO理查德-福尔德(Richard Fuld)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一出口的窗口。纽约艺术家杰佛里-雷蒙德不失时机地在雷曼兄弟大厦外竖起了福尔德的画像，鼓励雷曼员工及行人在画像上留言，“吸血鬼”、“在慈善食堂见”、“我希望他的豪宅毫发无损”等咒骂、指责和讥讽砸在福尔德的头上。

半个月后，福尔德的“吸血鬼”形象得到了强化。10月6日的中午，62岁的福尔德正襟危坐在国会山瑞本大楼听证室中央，这是他自雷曼申请破产保护后的首次公开亮相，也是当天接受传唤的雷曼公司惟一一位高管。“众议员见识到了这位雷曼员工口中人人畏惧的‘酷斯拉’强势风格。福尔德说话有条不紊，似乎在向国会议员上金融课。”福尔德承认对雷曼破产前的决策负有全责，但把雷曼的倒闭归咎于“一连串不稳定的因素”，包括不实传言、新的会计规则、市场的裸卖空行为、以及美联储应对危机反应迟缓等。

按照原定计划，举行听证会是为了探究这场“百年一遇”金融危机的成因，但会议主席瓦克斯曼率先对福尔德的高薪发难。一份2000年～2007年间福尔德的薪酬统计图表显示，8年来，福尔德在雷曼通过薪水、股票分红、奖金等方式，总计获得了4.848亿美元的收入。

“这差不多是5亿美元！福尔德先生，您的银行正走向倒闭，我们国家的经济在危机之中，而您却拿到了这么多钱，这让老百姓如何接受呢？我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公平吗？”

瓦克斯曼痛快淋漓的诘问在听证会后被广为传播，而共和党众议员约翰?米加则直斥福尔德：“你的行为很像恶棍。”他的控诉让一直面无表情的福尔德别过了头。

然而，声音是可以躲避的，躲拳头却很难。就在福尔德参加听证会后不久，美国CNBC和《名利场》杂志披露，就在雷曼宣布破产那周周末，福尔德在雷曼大厦的健身房遭到疑为雷曼前员工的暴拳。而《名利场》撰稿人沃德还披露，他目睹了这一幕并且还亲自上前出手，“我觉得他不知羞耻，他对不起那些基金及投资者，他从不承认自己的过错……我觉得他很傲慢可憎。”

在雷曼宣布破产前后，有关福尔德的负面传闻不绝于耳，有说他因惊恐症发作要被抬上担架送医院，也有说他在公司附近差点被的士碾过，据称司机是前雷曼员工。

怨恨在所难逃。宣布破产后的次日，福尔德在致公司员工的内部信函中写道，“过去几日，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大家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困难，对此我感到很难过。”

对于这位雷曼老臣来说，也许最难过的指责不来自于国会，更不是路人，而是用代表雷曼公司颜色的绿色墨水，在雷蒙德的画作上写下“你是一个懦夫！”的雷曼员工。

华尔街斗牛犬

这样的话如果出现在去年，人们一定认为是“疯了”。2007年，雷曼实现盈利42亿美元，创下了公司成立以来的盈利新纪录。就在贝尔斯登、美林纷纷为次贷计提减值做准备时，福尔德宣称：“我们的目标股价是200美元。”

雷曼公司股价首次突破100美元是在2000年公司庆祝成立150周年的时候。那年，雷曼收益达17.8亿美元，比1999年增长57%。6年前认为雷曼破产无疑的人，何曾想到雷曼还能迎来这样辉煌的新世纪？

在过去的1个半世纪里，雷曼经历了美国内战、两次世界大战、一次经济危机、一次金融风暴和一次收购，始终屹立不倒。而在1994年上市前，公司至少曾4次濒临破产，分别发生在1929年美国大萧条、1973年押注利率损失670万美元、1984年被美国运通收购，以及1993年被运通清洗出来……

1994年，福尔德成为雷曼历史上独立时期的第7代掌门人。他牢牢抓住债券发行这一主营业务，不扩张自营交易，也不推行一些新奇的融资结构，使1993年还亏损1.02亿美元的雷曼很快实现了盈利。此后4年，雷曼股价年均增长29%；至2004年，最初投资人获得的回报率高达1103%。这一年，雷曼被《机构投资者》杂志评为“最佳交易商”，而“体格健壮、注意力高度集中、言语历来粗暴且表情十分严肃”的福尔德也被《商业周刊》喻为“华尔街斗牛犬”。谁又能想到，就在这不可思议的10年间，雷曼又遭遇了两次惊魂呢？

在1998年金融风暴中，曾经不可一世的美国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破产，雷曼因与其有债权关系而收益锐减，导致投资者大量抛出股票。但因福尔德此前对该公司保持警惕，被冲销的债务规模较小。1年后，雷曼股价自低点反弹了145%。

2001年“9?11”当天，位于世贸大厦三楼的雷曼全球总部亦被摧毁，业务瞬间瘫痪。如果无法在两天内恢复运营，雷曼将面临倒闭。此时，福尔德果断地将一家酒店改变成雷曼总部，指挥总部约6000名员工转移到纽约和新泽西的分公司工作。仅一天时间，1200名关键职员恢复工作，雷曼的大部分业务重新展开。福尔德因此被视为“华尔街的英雄”，而雷曼，则又一次因遭遇危机而屹立不倒，被纽约大学金融系罗伊?史密斯教授形容为“九命猫”。

然而，逃过了恐怖份子制造的“9?11”，却倒在了7年后“自己人”制造的“9?11”后。

2008年9月11日，此前一天成功地将负债降低了2000亿美元的雷曼遭遇了来自摩根大通的“倒戈”一击。作为雷曼及其客户之间的中间人，摩根大通要求雷曼提供50亿美元的额外抵押品，这釜底抽薪的一脚使福尔德元气大伤，不得不在9月14日中午向公司法律部发出一生中最痛苦的指令：准备申请破产保护。

忠实守候犬

“早在三四年前，福尔德就错了。”华尔街的“事后诸葛亮”们纷纷表示。

1999年，逃过了金融风暴一劫的福尔德开始狂飙突进，一些稳健的原则被摈弃，而正是这些原则在1994年和1998年保护了雷曼。雷曼开始用账面资产做抵押大量借贷，再将借来的资金贷给私募股权投资基金或者购买房贷资产，然后打包发行给投资者。通过资金杠杆，雷曼资产急速膨胀，成功跻身于世界500强。而随着2008年次贷危机向纵深发展，雷曼在今年第二个财季被迫变卖1470亿资产、多次大规模裁员以压缩开支，却无法逃脱39亿美元的巨额亏损，这是雷曼成立158年来单季度最惨重的亏损。

“福尔德在雷曼混了40年。他的周围都是一群傻子……这次破产是他一手造成的，人们恨死他了。”一位雷曼伦敦分公司的员工恼怒地咒骂道。

1969年，23岁的科罗拉多大学毕业生福尔德以实习生身份走进雷曼大门，成为一名债券交易员。那一年正好是雷曼第三代掌门罗伯特?雷曼去世，公司步入长达4年高层倾轧的混乱时期的开始。在这位执掌雷曼40多年的传奇掌门身上，福尔德认为自己得到更多的是教训：

“早期的雷曼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那个时候的员工心里只有小我，没有一个人能把公司的理念和文化传达给客户。”

“他让员工非常卖力地工作，却把连接他们彼此关系的纽带拿掉了。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在玩命埋头苦干，却没有人分享想法和经验，也没有人愿意为共建有益于公司的人际关系出一份力。”

福尔德一边打工，一边在纽约大学商学院攻读MBA。在以脾气暴躁著称的交易员尼维斯?格鲁克斯曼(1983年执掌雷曼)的调教下，福尔德很快就从实习生升任到操盘手。据称，他对交易极为专注和热爱，即便在1982年成为雷曼固定收益部门主管并带领团队创造了当时部门利润的历史纪录，以及一年后开始兼管股票部门后，他每天仍花大量的时间看盘。而他负责的两个部门贡献了雷曼每年2／3的利润。

1984年，格鲁克斯曼将雷曼卖给了美国运通，尽管雷曼资产因此增加了10亿美元，但却从此寄人篱下十年，员工纷纷跳槽另谋高就。这段日子是今年雷曼破产前福尔德认为“职业生涯中最黑暗的时刻”。

1994年，福尔德被任命为雷曼负责人。“当时没有想到自己能成为一把手，只是在那段期间里，雷曼的高管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我是惟一坚守的。”福尔德说。就在今年4月，著名的《经济学人》杂志还专门刊登了一篇关于福尔德的文章，其中写道：“他不仅服务时间最长，而且是最受尊敬的华尔街高管之一。”

40年。从青葱少年到两鬓白发，阅尽华尔街千帆，搏得一个“混”字。“天知道在过去28年中，有谁能比我为雷曼付出得更多？”福尔德向朋友抱怨。然而人生从来都是残酷的成王败寇，“我身上流淌着绿色的血，因为那是雷曼标志的颜色。”福尔德这句话曾让多少雷曼人热血沸腾。而如今人们说，美钞是绿色的，福尔德的血其实是美钞的颜色。

在国会山上，福尔德曾为自己做如下辩解：“5亿这个数字不准确，我的收入应该略少于2.5亿美元。当然，这仍然是很大的一笔。”

福尔德说，他的收入主要部分是雷曼股票，目前他仍持有800万股雷曼股票，可能是雷曼的最大股东之一，这些股份目前已经一文不值。“我没有黄金降落伞，我没有合同也从来没有要求要有合同。我从来没有出售手中的股票，我对公司有信心。”

40年的忠诚成全了福尔德和雷曼，却也毁了雷曼和他自己。“理查德?福尔德是典型的交易员出身，绝不愿意让对手占一点便宜。”今年4月，雷曼曾向巴菲特求救，却无法接受巴菲特提出的条件；今年8月，韩国产业银行曾出价60亿美元收购雷曼的部分资产，福尔德认为报价太低，断然拒绝。日本野村控股、KKR、凯雷资本等都表示了部分购买雷曼的意愿，却均未能达成协议。到了最后时刻，福尔德向所能想到的人求救，他祈求美国政府能够伸出援手，然而这只手却伸向了除雷曼以外的所有人：AIG、高盛……，“九命猫”碰上了第十劫，福尔德只能咽下“破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苦果。

“在我入土之前，我会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是惟一不被拯救的？！这种痛苦将伴随我的余生。”2008年10月6日，福尔德在议员们的指责声中，狠狠地反问。那时，听证会接近尾声。